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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蘇麗美
 
 
 

  8月8莫拉克颱風重創南台灣,高雄縣甲仙鄉的小林村尤其嚴重,這段期間街道被媒體緊緊包圍,直昇機忙碌的穿梭其間,層出不窮的難題考驗著在基層服務的我們,這是我從事公職近三十年所遇到最大的挑戰。

    8月9 (星期日)一打大早被電話鈴聲吵醒,世英外公位於河床邊的家被土石流沖毀因此沒藥可吃了,我聯絡同住鄉內的呂君一起至衛生所值勤。許多村民穿著雨衣正到處巡視災情,看到湍急的溪水不時發出驚懼的叫聲,又一間房子從眼前流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房子被大水拔起再攔腰折斷、沖毀,全部過程不到一分鐘,樹木也一棵接著一棵倒下,一下子全失去蹤影。8點多全鄉通訊即中斷,9點緊接著停電,僅知道河床邊有幾間房子被沖毀,並沒有任何鄉民傷亡的災情傳出,反倒是鄉公所曾秘書一看到我馬上叫我回家準備撤離,因為住家前的停車場有坍塌的危險。我顧不得家裡的安危,拿著手電筒在藥局摸黑找起藥來,待處理妥當回到家,剛好碰到消防隊人員在家門口以大聲公緊急通知住戶撤離,衝上樓趕緊叫醒老公、女兒,腦筋裡一片空白不知逃亡的人該帶些什麼?走出家門,碰到也提著行李的鄰居,眼淚不聽使喚掉下來,感覺大家都成為災民了。老公和女兒到朋友家避難後,我再度回衛生所值勤,但心情卻再也輕鬆不起來,雨水不斷的灌入房舍,辦公室內多處積水,好幾塊天花板因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紛紛掉落地上。下午將保冷罐自冷凍庫全部移至冷藏,確定冰箱溫度尚在安全範圍內才回家。


8
9,暴漲的楠梓仙溪。

 

    8月10 (星期一,仍停電斷訊),清晨六點多就有直昇機往小林方向飛去,一股不祥念頭自腦海閃過,到鄉公所打探消息,得知小林災情慘重,直昇機正進入災區將受傷村民載出,指派由衛生所救護車負責接傷患。八點多,衛生所門診來了一位年輕媽媽懷裡抱著發燒的小嬰兒,哭泣訴說著孩子已高燒兩天不退,同仁在一旁安撫著,又進來一位腳踝嚴重撕裂傷的病患,因本所醫師被困在外面進不來,只好以救護車載著到他們到國小操場等待,半天過去了,守候不到任何被救下來的村民,而待後送的傷患一個也送不出去,心急如焚。村幹事說下午直昇機會降落國中,於是又把病患載到國中等待,幾位洗腎患者的家屬也來登記機位。在國中巧遇一群小林村旅居外地的子弟,自組搜救隊伍,全副武裝跋山涉水也準備搭直昇機上小林救人,但等待的直昇機終究沒停下來,於是他們決定同心協力靠自己走路上山,臨行前吩咐他們到衛生所拿些藥品帶上山給需要的人。多希望他們能救出活著的家人,我由衷的祝福著。愈晚風愈強雨愈大,無奈的把發燒的小嬰兒及外傷病患送回家,但願明天小嬰兒的燒就退了、外傷病患的傷口也癒合了。

    8月11 (星期二,仍停電斷訊),直昇機整天不停的來回奔波,站在地面上等待加入救援的我,猜不出飛機上載著的人是生還是死。鄰居阿義幾度出現在學校與我們一起盼著直昇機到來,經詢問才知道他的女兒原在娘家做月子,差幾天滿月, 8月8提早回小林夫家慶祝父親節。事發至今已三天,他苦候不到女兒的消息而眉頭深鎖,不時來回奔波,令人鼻酸。下午聽到廣播說有將近百人躲在隧道裡待救,特去告訴他們這則好消息,希望他們不要放棄等待。收音機裡不時傳來小林村災情,一會兒說恐已滅村,一會兒說村長帶著一百多人逃往山上。消息來源並不確定,傷亡人數也眾說紛紜,心情隨著新聞內容忽上忽下。終於有兩人被救出了,是衛生所的老患者陳阿嬤和她的孫子,陳阿嬤全身污泥以發抖的聲音面對媒體述說災變經過,看到新聞畫面的人想必都替她捏把冷汗吧。我在民國702月到小林衛生室服務,與村民結緣近30載,經常可吃到他們送的土產,對我的照顧點滴在心頭。小林村究竟情況如何?有多少人存活?幾人慘遭活埋?完全沒有消息讓人十分憂心,守在衛生所只能乾著急。好不容易下午5點總算把外送的病患全數順利送上直昇機,焦慮的心情稍稍放鬆。晚餐點著蠟燭與老公一起吃著女兒用瓦斯爐煮的帶點焦味的白飯,心中滿是感恩。睡前聽到廣播說長庚醫療團隊已進駐甲仙,趕緊起身準備簡單背包,準備明早和長庚會合一起上山救人。

來回不停的直昇機。

 

    8月12 (星期三,已供電) 無論如何不能在衛生所空等,買好雨鞋,卻到處打聽不到長庚醫療團目前去向,只好到鄉公所撥衛星電話向長庚詢問,得知他們已降落在那瑪夏鄉,想上山協助救人的心再度落空。9點過後少部份手機恢復訊號,但須到河邊或無障礙的地方才可收訊,我試著向娘家姐妹及在外工作的兒子報平安,卻因線路繁忙試了幾次都無法撥通,只好先以簡訊告知平安。待下午訊號較完整時,兒子、姐妹及外地的朋友紛紛來電關切,聽到我的聲音不禁都哭了起來。外面的人透過電視不斷看到甲仙慘重災情,在毫無我們音訊的狀態下,他們的焦急可想而知。一位壯漢揹著心臟病發的老父從山上下來門診求醫,在無醫師的狀況下只能先幫他測生命真象並給氧氣及掛上點滴等待後送,直昇機今天已不再降落甲仙,往玉井的路勉強可通行,鄉內唯一的救護車出任務去了,最後由兒子的朋友協助送出。下午,東安村長又送來一位下肢嚴重潰爛需要外送植皮的阿伯,外面仍下著大雨,阿伯全身爛泥濕淋淋的顯得格外可憐,同仁協助其更衣換藥,我則到處找尋有四輪傳動的車輛,天都快黑了仍找不到任何一輛車,幸虧村長沒忘記他的村民又折回來,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下午4點,住外地的主任回到所內,我總算不用再追著直昇機跑了。

    8月13 (星期四),電訊、電力皆恢復正常但仍停水,網路及有線電視仍在修復中。衛生局緊急調派長庚醫療團隊一行9人協助本鄉救災事宜,幾經討論最後決定以路況不佳的社區為優先服務對象。當我擔心該怎麼送他們下鄉的同時,門口來了兩部灰頭土臉的吉普車,他們緊急送來紗布、酒精、優碘、棉花等物資,並告訴我若有需要車子他們可以幫忙,我馬上提出訴求,於是乎每天5-6部吉普車,分別來自台灣各地的可愛車友親切熱誠的載送醫療隊下鄉,比政府快速有效率。下午天氣總算放晴了,鄉公所公佈欄張貼著獲救名單,編號卻只到53,我逐一唸過,慢慢尋找著熟悉的名字,沒有阿義的女兒,沒有前兩天才一起泡茶的村長夫妻,沒有校工劉大哥,沒有衛生室隔壁的阿綢,也沒有常借場地給我們辦活動的蔡姓人家。我叫得出名字的人,一個也沒有出現在名單裡。背後有人拍我,是第一個被救出的陳阿嬤,她用力的抱著我,兩人便在鄉公所走廊痛哭起來。那晚我完全無法入睡,從街頭到街尾,從左邊到右邊,腦海裡不斷浮現小林村可能已經罹難者的熟識臉孔,想像當山崩坍的剎那他們是多麼的惶恐無助,村長當時是如何帶著村民們逃難的?想著想著眼淚再也忍不住!

往小林的路上。

 

    8月14 (星期五)市內電話某區段恢復,仍停水,同仁找到大水桶在屋簷下接雨水,男生再將水拖到廁所供大家使用,安排車輛載送長庚醫療團隊到寶隆國小及大田社區駐診,村民因路毀橋斷有的已生病多天未服藥,親切的握著我的手感謝我們不辭辛苦前來服務。適時提供迫切性的服務,是身為公衛人員的本份,但如果沒有上級的支持、長庚醫院的人力、吉普車隊的運送,一切都將歸零。民間湧入許多物資,志工在活動中心煮午餐供所有工作人員食用,媒體仍包圍著行政中心,明天將舉辦小林亡者頭七,我人在所裡忙進忙出,醫療人力足夠,物資也不缺,心情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得喘不過氣來,心裡總掛念著不在獲救名單裡的人?

    8月15 (星期六,除了停水外其他設施已恢復),帶醫療團隊準備到寶隆駐診,工程車、怪手正在沿路搶修,我們的車被困在半路動彈不得。此時,我看到了一個令人鼻酸的畫面;滿載黑衣人的小貨車車隊陸續從眼前經過,每個人臉上表情哀悽,有些則頻頻拭淚。我不曾看過如此龐大的黑衣人隊伍,警覺會有狀況,交代好任務馬上欄車往回走。法師正在隔壁的會場招魂,衛生所注射室病床上有三個臉色蒼白穿著素服的人在吊點滴。隔壁突然傳來緊急呼救聲,一位年輕人血流滿面被家人簇擁著,同仁馬上推床出去將他接過來,在縫合的過程中仍不停的向死去的雙親告罪自己不孝,沒能力把父母接到市區居住,因過度自責竟拿酒瓶自戳,媒體緊緊跟拍,被生氣的家屬一陣怒罵將他們全數哄出。不久,一個接一個休克的民眾被抬進來,注射室內擠著滿滿的黑衣人,有的小聲啜泣,有的大聲哀號。護理同仁個個哽咽,除了陪伴安撫之外,實在講不出一句適宜的話來安慰他們,這是我從事公職30年來最慌亂失措的場面,也是最心痛的經歷了。

  接下來的三週,媒體仍守候在有災民的地方,讓我們每一個動作都戰戰兢兢,講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收容中心災民及駐紮軍人紛紛發燒被送到門診,於是緊急加設夜間門診,H1N1疫情緊張,收容中心每天幫災民量體溫。日本國際醫療訪問團也前來關心疫情,帶領我們開啟了不同的防疫視野。群聚感染的恐懼讓同仁絲毫不敢鬆懈,而許多上級單位仍每天不定時詢問門診量、通話狀況、供水供電狀況,既擾民又沒任何實質幫忙,幾經建議仍持續為之。一個災變暴露政府許多的無能,我也是公職人員實不忍多予苛責,但重建之路絕不是組合屋蓋好就了事,也不是發出補償金就負了責任,後續的就業、心靈照顧問題更是一項挑戰。

滿街的SNG車。

 

事發至今剛好滿一個月,我獲得首次的放假,緊繃的情緒總算可稍微放鬆,到平日常去的廟宇祭拜,祈求保佑全台不再有災情。對於已過逝的人則學會用另一心情來看待;相信他們是最有福報的一群,是接受最多祝福的人,裡面有村長、有學校、有房子、有轎車,而活著的我們一定要更感恩,更珍惜。

(作者為甲仙衛生所護理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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