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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帕德砍樹的哲學課

 

文 / 徐銘謙(千里步道籌畫中心副執行長、地圖上最美的問號作者)

 

從阿帕拉契山徑右側往上切出步道,泰德帶著我們鑽進一片樹林,沿著樹上綁著的螢光布條前進,在及腰的草叢中泅走,背上工具不時被樹枝勾住,必須等待後面的隊友協助解開。螢光布條的終點,接上了一條開挖到一半的泥土路,路面還不平整,上下邊坡的邊緣也還不清楚,還有一些灌木雜草散生。原來這裡就是本週要開新路(relocation)的工作點,目標是完成接回山徑主線的最後700呎。

在泰德與當地羅納克山徑俱樂部(Roanoke Appalachian Trail Club,簡稱RATC)的幹部一同拿著橘色小旗、確認新路徑時,我們要先往前修整去年開闢到一半的步道,讓這條閒置山中半年多的路徑更像樣一點。

這次不用交代,我蹲好弓字型馬步,開始彎腰挖掘邊坡。

接近中午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難題。在我負責的段落有一棵直徑大約20公分的樹,樹身已經長到超過我身高2倍,樹頂分枝上長出了春天抽發的新葉。我打量前後,這棵樹正好位於其他人做的下邊坡線再內縮幾吋的位置,如果要與前後對齊,就勢必要砍掉它;但我想它就在邊緣,並不直接構成健行者的阻礙,也許可以留住,等它再長大一點,或許就會成為健行者歇腳的靠背,或至少是一片提供涼風的遮蔭。

「是的,這棵樹必須砍掉」,當我詢問泰德的意見時,他很肯定地告訴我。當這棵樹繼續長大,它的根系將延伸、浮出到步道上來,可能絆住健行者的腳,到那時候,還是會做出砍掉的決定,不如趁著它是小樹的時候,可以較不費勁地砍掉。

我被說服了,明白他是對的。心情複雜地轉過pulaski的斧頭那一面,這一次,我得扮演奪去植物生命的角色。pulaski是一種很神奇的工具,發明它的人,把創造生命的鏟子與掠奪生命的斧頭兩種工具結合在一起,一把工具可以組合出多種功能,相當便利,這把工具從此以他為名。而拿著同時具有兩面性的工具的人,可以感覺到上帝抉擇生命的角色並不好當。

最後一次輕撫活著的樹身,為自己做好砍樹的心理準備,腦海浮現李奧帕德說的,有關自然資源保護的論述「最好的定義不是用筆寫的,而是用斧頭寫的。這件事關乎一個人在砍樹時,或者決定該砍什麼樹時,心裡在想些什麼。一個自然資源保護論者會謙卑地認為,他每砍一下,就是將他的名字簽在土地的面孔上。不管是用斧頭或用筆,每一個簽名自然都是不同的」。

呼出一口大氣,我開始揮動斧頭,要由上朝下先砍出一邊凹槽。第一斧砍下去的時候,握住pulaski木柄的手被強烈地震回來,樹幹只略微去掉一點皮。我的肩膀再用一點力,腰也跟著揮斧的節奏與方向扭轉。斧頭切進去一點了。

我對植物的種類、名稱相當無知,無法從掉在地上的碎片、或砍進去的年輪來判斷,眼前這棵小樹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生長在此的。

也許是5年前這段改道計畫開始不久,它就生根發芽了;或者是在1936年這裡劃設為傑佛遜國家森林(Jefferson National Forest)之後,附近的母樹掉下了一顆種子在此,直到它不再沈睡。而當時阿帕拉契山徑在它遠遠的下方通過,穿過西維吉尼亞與維吉尼亞州交界的山區。

如果沒有改道計畫,這片森林也許位於劃定的3分之1伐木區內(timber harvesting areas),用作未來家具、造紙的商業林;或者幸運的話,位於小範圍被永久劃定為荒野區(wilderness areas)內。如果是前者,那麼當它再長大一些,也許就會成為你家木頭書櫃的隔板,或是書架裡面的書頁;而如果是後者,將沒有人前來驚擾這片森林成長的計畫,以我短短的生命可能無法明白這偉大計畫的圖像。

而現在因為原來的山徑被踩踏侵蝕嚴重,而且續行有一段相當長而陡的上坡,因此RATC建議取道平緩的路線翻越稜線,讓原有路跡恢復自然植生,就像輪作一樣。而所選擇的路線最後經過這棵樹身邊。

連續不斷地揮動斧頭,樹一邊的凹槽已經深入核心。停下斧頭,讓震得發麻的手臂休息一下。第一次真正親手砍一棵樹,才開始瞭解李奧帕德說的「土地倫理」,創造與毀滅、生與死並非好壞分明的兩種對立價值,而是共同構成了自然的完整與穩定。

身為自然的一部份,我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適切。但是透過斧頭,卻能閱讀自然環境的歷史扉頁。徒手砍一棵樹的過程,讓人增加對樹的強韌生命力的敬意,而發明電鋸的人,雖然縮短了砍樹的時間與麻煩,卻也讓人越發容易遺忘、忽略歷史。

吃過午餐回來,換邊繼續砍,這回另一邊的凹槽不需砍到核心,樹就開始沿著斷面扭曲,伊呀地轉了半個圈,折斷倒下,核心仍然連著。我把樹的上半截切斷拖開,繼續清除餘下的樹根。

嘗試搖晃剩餘的樹幹,想要測試樹根的深度,樹仍然文風不動。於是只好順著樹基的邊緣挖掘,鋤頭砍及都還是根系,整個下午,我都在與樹根搏鬥。記得第一週清除橫亙步道上的樹根,那僅僅是上邊坡大樹往步道伸展出來的眾多副根之一而已,約略一個小孩手臂般粗,為了斬斷浮出的那段副根,付出極大代價。那把pulaski的鐵器部分,因為不斷震動而差點飛離木柄,回去後列入無法修復、必須汰換的裝備清單。

當樹根完全埋在地底下,你無從預測它的根系伸展的範圍有多寬廣,因而很容易輕忽你的工作。如果你曾經仔細觀察一棵因風災倒下的樹根,裸露在地面的高度將近自己的身高,再回頭注意它掀翻的土壤範圍與深度,你將會重新評估自己所做的砍樹的決定。

 這幾年工作下來,帶領我們工作的助理領隊克莉絲汀對於砍樹也有自己的反省。在美國許多樹種正在瀕臨滅絕的邊緣,比如以前阿帕拉契山區常見的美國栗樹(American Chestnut),因為缺乏對進口中國栗樹帶進的微生物的抵抗力,整片整片枯死,這種原本常用作木屋材料的樹種就被禁止砍伐;另外有種當地特有的鐵杉(hemlock),也遭到亞洲蚜蟲的入侵而逐漸枯黃凋零,因此,現在ATC的步道工作項目中,也包括鐵杉的監測與保護。她自己去年在ATC委員會上提出一份植樹計畫,希望能夠在每年工作季節的尾聲,新增一週的工作項目,希望透過義工的參與,有計畫地彌補為了施作步道砍伐樹木的數量。

重回工作現場時,我決定藉著開闢一條全新的路線展現我在這塊土地與步道上的信仰,從微調路徑使之蜿蜒穿越兩樹之間,用我目前學習到僅有的工法知識與工具運用,呈現心目中一條好步道的理想尺度。

伙伴們注意到我做的步道比較窄小,盡量減少挖掘土方跟下邊坡的棄土量,在我步道邊上的小樹成為我步道邊線的基準點。隔天我發現,因為我的「不合群」,使得接下去的步道寬度也相應變得較窄了。

當克莉絲汀戴著有耳罩的防護帽、手持電鋸經過我身邊的小樹,她停下腳步仔細打量,往前找泰德說了幾句話。回頭走來告訴我,「我要開始砍樹了,你一定覺得我是壞人。不過,我剛問過泰德了,依照步道的狀況,你留的這幾棵樹可以不用砍,其餘的部分,我會盡可能保留不是非砍不可的樹,而這樣作是為了向你表示敬意」。

4個工作天中午,我們終於合力完成改道計畫的最後700呎,而根據泰德重新丈量的結果,步道最後比預定路線多出20呎來,我想可能是因為閃避小樹、調整路線所致。

結束工作背著工具下山時,沿途我不時彎腰撿起掉落的橡實,振臂擲往遠離步道的林間,畢竟1000個種子才有1棵能成長,我不希望它難得的成長發生在步道範圍內,而變成日後不得不砍除的小樹。

 

~摘錄自徐銘謙著,《地圖上最美的問號追尋夢幻步道的旅程》,野人文化

第八章〈山椒魚認識的樹根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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